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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這一代:五年級作家之(二十四)在期望和遺忘間

什麼樣的年代,唱出什麼樣的歌。這些歌會進入骨肉裡,長成意志,自闢成一個天下……高中畢業那年,一日臨暗黃昏,我向母親說要去投考軍校。她肩挑著一擔水肥,怔在田頭。春雨初過,農人引水入田,田埂鬆垮垮的,我發現她的雙腳在發沉。彷若我這個決定,對她來說,是不可承受的重。擔大肩小,天色在瞬間暗了下來。 圖/達姆 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 文/葉國居高中畢業那年,一日臨暗黃昏,我向母親說要去投考軍校。她肩挑著一擔水肥,怔在田頭。春雨初過,農人引水入田,田埂鬆垮垮的,我發現她的雙腳在發沉。彷若我這個決定,對她來說,是不可承受的重。擔大肩小,天色在瞬間暗了下來。做毋得。就在田埂一角土方崩下的瞬間,惶惶中她趕緊縮步、後退,像是受了驚嚇,又猛然翻頭轉向,用客家話大聲向我說道,神情略略激動。母親超乎尋常的反應令我十分驚訝,不敢再問,呆鄧鄧的看著母親挑擔遠去,沒入狹仄的竹林小徑。那個年代,農人黑家白日,流下了黑汁白汗,但收入是微薄的。我高中時課業成績並不出色,自秤一下斤兩,設若可以考上大學,也是私立的,學費對母親來說,應該是千斤重擔。又設若沒考上大學,去從軍,家裡水電半價,還可以分擔家計。兩相對照,我苦思未果,母親生氣何來?距離報考的日子眼看就要近了,母親此後卻隻字未提。我有一種感覺,她的眼神經常刻意與我錯過。我不敢背地裡去報考,日東月西,謎團越長越大,但心中總想刨根究柢,知道母親的想法。一個周六中午放學,我坐桃園客運,一路從中壢經過新屋,車窗外,赫然看到母親站在新屋派出所旁,呆呆望著圍牆,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,我覺得很奇怪,二點多了,母親應該在田裡,又怎麼會在這裡呢?那日我回家後匆匆用餐,便去田裡幫忙農事。母親傍晚回到了家,去番薯田割了滿籃子的豬菜,以肩荷擔。後端是較重的豬菜籃,前端是較輕的桶子,裡面放著一支鋤頭。由於輕重不一,扁擔高低落差,她用右手使力按住扁擔。我們又剛好撞在那個黃昏的田頭。「莫讀軍校啦,該辛苦頭路。」她似乎有備而來,講得理直氣壯,一不留神右手放鬆了,扁擔向後傾斜了下來。「該沒自由啦!水電半價騙人毋識(不懂)。」她趕緊又使力,用力壓下前端的扁擔,見我沒應答她,又繼續用客語向我說道。我依舊沒應。依我長年和母親相處的經驗,安慰的話和心裡的話是有區別的。母親使力的從負面說起,如同她使力壓著一端的扁擔,絕非心平氣和的客觀之論。作農這樣辛苦,收入那般微薄,水電半價又哪兒是雞毛蒜皮騙人不懂的事。她挑擔往回家的路上,我望著她矮小的身影被斜陽拉得好長,這與事實是天差地別的。豈料幾天後,我就輾轉得知,母親何以堅持不讓我讀軍校的原因。聽說在前一天,我一個住在同村落遠房的堂叔,從金門當兵放假坐船回來。夜已深,她仍走門串戶去問他,會反攻大陸嗎?他斬釘截鐵的說,非打不可。天外夜色,母親的心情,同樣是黑咕隆咚的。不願把自己的小孩子送入戰場,這是母性愛子的情懷。五年級生,我們的童年生長在那個反攻大陸,殺朱拔毛的標語,仍然舉目可見的後現代。她問過了軍,訪過了警,堅定了一個客家村婦的想法,但她又不能明言指道。母親二十歲嫁給阿爸,肚子懷了大哥,阿爸才去金門服役。八二三炮戰一個夜裡,阿爸為了撿拾一雙拖鞋,在漆天墨地裡弓身前行,彎腰拾起剎那,登時,彈火就從身旁擦身而過。每每講起這些事,她的眼睛彷若仍藏著恐懼。停格在張嘴,驚呼的瞬間。我懂母親的,不再為難,三十多年來,這事我和她心照不宣。我默知她的想法,她知道我的知道。相對的,我對於那些報考軍校,簽下終生契的同學們就肅然起敬。他們是先驅者,設若號角一響,塵沙飛揚,他們將以大黑貓臉偽裝,身先士卒的跑在最前面。我們六月畢業,投考軍校的學生則在三、四月間就要離開校園,老師為他們準備美麗的花環套在脖子上。可能我是農家子弟,從遠方一望,那花環鍊子像極了我們家水牛,在靠近頸項的背脊套上的牛鞅木那般大,注定這一生要為國家做牛做馬。師生在校門口夾道送行,十來個人,其中一個是我的好朋友阿行,他生長在眷村,抿著嘴,走著走著,一度脫隊走到我面前,眼盯盯的對著我,點了一下頭。我至今難忘。那一幕,我彷若是一個幼稚園生,他長大了,要報效國家去打共匪,何等壯烈!送行的隊伍很長,看著他遠去,竟然讓我想起「風蕭蕭兮易水寒,壯士一去兮不復還」的詩句。母命難違。其後我真的被自己畫的符咒設限,只考上私立大學。入學前上成功嶺受大專兵訓,一曲〈成功嶺之歌〉高唱入雲,我一向個性衝動又容易感動,彷若整個國家的安危,瞬間落在我的肩膀。就在我大學快要畢業時,政府開放大陸探親,感覺那首要的敵人共匪,隨著時間淡化了,國仇家恨像是時代的騙局,專哄熱血的小孩。每次回鄉,坐著客運,晃盪呀晃盪,新屋派出所改建後,那「反攻大陸殺朱拔毛」的字樣竟然沒重新寫上。晃盪呀晃盪,起起浮浮,國仇家恨竟也沒有永恆的標準。回鄉一次,就想起阿行一次,感覺他又被騙一次。那一次他給我點頭,悲壯的淚珠在眼眶打轉。才沒幾年,不知他的熱血,是否還像江裡的浪?我大學念財稅,退伍後,台灣股市來到一萬兩千點。同學爭先恐後逐市從商,但報效國家這件事,始終在我心頭萌芽茁壯。我決定去報考公職,當時很多同學認為,是一件保守又沒有志氣的傻事。第一個月薪水二萬多元,一路來我甘之如飴。比起阿行,我覺得自己活得意義非凡,因為阿行的敵人模模糊糊若有似無。當年他向我點頭,那壯志,存在又不存在。高中畢業至今,三十多年過去了。拜臉書之賜,我和阿行聯絡上。103年夏日,阿行夫婦特地來台中看我,一群五年級生,跨過半百藩籬,早生華髮。我特地請假一天帶他去溪頭走走,定點專車上的成員,大皆為各行各業退休人士。上車前,阿行突然湊向我的耳朵小聲說:「別跟人說,我是退休的少校。」我怔了又怔,還沒回神。他又湊了過來,這回他講得更小聲:「別說喔!我領月退,四萬多。」「啊!四萬多。」我一時聽不清楚複誦出聲,他回瞪我以驚恐的眼睛。當我意會出阿行意旨的剎那,他已迫不及待伸出了右手欲掩我的口。我可以想見他的心裡在罵我,且氣得滋滋冒煙。青春年華,投身軍旅二十年後,四萬多,是多是少?我心中沒有客觀的量尺,輿論一片說國家會被他們吃倒。阿行的光榮感不見了,那花環上的花兒早凋謝了。我有一種很深的感覺,五年級前段班生,當他在選擇一生要走的道路時,正處於一個曖昧的十字路口。雖沒有四年級生,從軍時那種大時代的緊張。但說白一些,長在童年舉目可見反共標語的氛圍中,也談不上什麼太平時。我又想起了阿行那次點頭後,感覺相見無期又遙遙無期,那是一種年少憂家憂國的情懷,是責任也是榮耀。如今,在他的身上已找不到那份昂揚,但在我的心裡,對阿行依舊崇敬。至少,當年叫我去反攻大陸,我沒他來得堅定。純樸的客家庄,不上不下的年代,去打仗,我媽反對。涉深入危,老實說,我還沒那個種。時代過去了,背景像換手機螢幕的桌布一樣俐落,人云亦云的聲浪,蓋過了三十多年前一對母子的田頭對話。溪頭一行,山路蜿蜒,我心翻騰。阿行其境堪憫,我也心生自憐,因為我也想起自身的處境。我與阿行,像是同個世代的共命鳥。二個頭,一個身體。軍公教紛擾的年金,三不五時的就冒上頭版新聞令人心驚。對我而言,數字不是重點,而是初衷與抱負,不容被曲解誤會。我不想和阿行一樣,如同得了隱疾的身分說不出口。我努力工作,更在乎的是自己職業的光榮。什麼樣的年代,唱出什麼樣的歌。這些歌會進入骨肉裡,長成意志,自闢成一個天下。我心中的江山或許太久了,背景換了又換,當初的期望,如今總易被人遺忘。這處境恐非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楚。理不出頭緒的夜晚,睡得混沌。醒來,也沒清醒。

新聞出處---http://udn.com/news/story/7048/1505521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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